白昼与黑夜的更迭里再没了喜悦,剩下的只是简单的重复、机械的动作,不会思考,似乎就忘了生的状态。
依然会坐在礼堂的座椅上看他们排练,一连几个小时一动不动,包括休息包括齐林走过来聊天,包括看贺明一人呆呆地坐在地上。眼中经常浮现幻像:四周的一切都了无踪影,他在一片光彩中为我独自起舞,说一万遍“我爱你”。
直到齐林用力摇了半天肩膀,我才恍然从梦境里回来。
“别说没什么事啊,瞧你失魂落魄的样子。”礼堂里回响着音乐伴奏带,他并没故意压低声音。
我晃晃脑袋,从兜里掏出烟,这些天我已离不开它了。
他意味深长地看我喷吐着烟圈,飞快地指了指舞台一角的贺明,“呃,我……知道你们的事情。”我没觉得特别意外,自从听他托局长送我进监区后说的那番话,就隐约感到他似乎明白什么。不过乍一听,夹着烟的手指还是颤抖了一下。他直视着舞台上的贺明,像在猜测那孤独身影后到底隐藏了些什么。
“是不是因为他要走了,才……”
我闭上眼睛,半天才说:“他有……有老婆。”
我不知道怎么说清来龙去脉,其实这中间夹杂的东西自己也没理清。
“特变态吧?”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对齐林的直白感到惊慌,毕竟他比我小几岁,又生活在那样一个圈子中,对此应该不会抱有太多的成见吧。
“切,什么年代啦,你脑袋里的变态范围该缩小缩小吧?”他善意地开着玩笑,“不过,何苦呢?在这个环境里。你现在才知道他的……情况?”
“不算吧?早就知道。其实……他们还没结婚。”
“哦,良心未泯,不忍破坏人家的未来?”
我苦笑没支声。
“换了我,才不管他这些呢!一辈子能碰上几个想爱的人?遇到了就得用力抓住,要不,对得起自己啊?”
是啊,一辈子碰上彼此喜欢的人,容易吗。我紧紧盯着贺明。
这时,有个犯人走到贺明跟前不知说着什么,贺明摆摆手。那人没离开伸手想拉他起来,贺明皱着眉头依旧晃晃胳膊,两人便一拉一扯地有些纠缠的样子。
忽然,贺明腾地坐起,嘴角动了动,像是说了句什么,抬手就朝那人脸上给了一拳。音乐停下来,所有人都看着脸色通红、眼眶里布满血丝的贺明。那人捂着脸,“你犯什么病?谁招惹你找谁去,别以为TMD快走了就没有敢动你。”
“你再骂一句试试?”贺明沉声喝道,“我还就不想走了。”
齐林焦急地望向我,见我眯起眼睛没动,说了句“再有啥也不能让他打下去,出大事怎么办?”便拖着我跳上舞台。
灯光下舞姿温暖,
冷峻里目光如炬。
还是这个地方,还是相对而立。怎么仅仅不到一个月时间,就恍如隔世、面目全非?
“指导员,祁主任传话让来拿几张碟,别的中队要用,谁知道他……”
“拿光碟就拿光碟,要什么钥匙,少拿主任吓我。还告诉你,我现在……还就不在乎什么减刑,取消了倒……倒利索!”贺明依旧气冲冲地喊道,说最后一句时他似乎往我的方面瞥了一眼。
“呵,我看看是谁这么没王法了还!”老祁不知什么时候从门口拐进来,眉眼四散指着贺明叫着,“我不用吓你,就凭你说的这句话,撤了你的减刑申请还真没什么问题。”
说罢,老祁已走近,直接走向贺明。
贺明将头扭向一侧,微微抿起嘴唇浅浅地笑着,有不屑有苦涩,仿佛大家用以要挟的“减刑”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,就像几个月下来,在舞台上一举手一投足那样不足挂齿。
他就是想弄出点大事来,可我没料到会拿减刑开玩笑。我以为随着回家日期的临近,随着渐渐的疏远,随着对我的怨恨,他只会觉出一丝丝失落,一丝丝寂寞,最多还有一丝丝难过,用不了多久,快乐、希望、明天又会重新占据他生活的全部。他原本就是个正常的人,不该陪我一同摸索暗夜里的星点光亮,一同走向满是荆棘的荒凉季节,他,本来能张扬着率性,在阳光里且歌且行的。
齐林碰碰我,“真不管了?”
我从臆想中醒过来,迅速换成笑脸,迎着老祁走过去。
“祁主任,不是……不是他的问题,我说过没有我的同意,不准随便往外借东西。”说着,我冲那个犯人说,“也不说说清楚,怎么就动手了?”
“我吓唬你?瞅你啥球德行,直接关你也简单,仗哪门子势?”老祁得理不饶人地吼叫。
周围一片安静,大家也一直认为贺明与我真的有什么特殊关系。我听出了他话里有话,却只能一旁讪讪地笑着,“是我没交待清,这样,祁主任,让他给你好好做检查。”我实在担心这个炮筒子真点到监狱那一层,那可真的不好办了。
老祁还不罢休,隔着我“严厉”地警告贺明,“不看你平常帮干部做了不少事,轻饶得了你?”
我打着哈哈推他往外走,嘴里不停地说着“怪我怪我”,路过齐林时,向他使个眼色。齐林便走到贺明跟前,低语着什么。临出门前,我扭头看一眼舞台,贺明无力地捧着脑袋蜷缩下去,只把短短的头发和发青的头皮留给世界。
有一种力量不断压抑着汹涌而出的眼泪,不断撑直几乎弯曲的背脊,挺挺腰,我硬生生地离开礼堂。
也许是贺明不顾一切的行为警醒了我,第二天,我就去找监狱长,请求早点安排另外的工作。我一厢情愿地认为,只要不再出现在贺明面前,他也就没了与周围对抗的冲动,就会安安静静地过完剩下的那段时光。
我的态度极为诚恳,从这两个多月来的体会说到演出取得的效果,从和基层同志的学习说到上次意外的教训,从老祁超强的工作水平一直说到文艺队目前状态,总之,我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,反正归结在希望离开文艺队,请组织予以考虑。
监狱长问我想不想继续留在监区工作,表示如果这样可以在职务上做出调整。我坚决地拒绝了,末了,他勉强说那就回机关换个地方吧。
我不在乎去哪里,身处这种饿不死撑不死的单位,哪里也是盯着时针的转动坐吃等死,特别是对我而言。
几天后,也就是文艺队临上省城的前一天,我趁着下班才匆匆进监区,给贺明拿进去出监时该穿的便服。那些衣服是按他平时所说的喜好反复挑选,就像是送亲人远行。
没料到还是碰上了贺明。他正独自坐在值班犯的位置眺望着远处如火的云霞,兀自出神,直至我走上台阶才恍然看到,他竟慌乱地站起用手搓着裤腿,“你进来了?”
夕阳打在他有些削瘦的脸上,这是他上次离开办公室后我们之间的第一句话。
我不敢停留,用力挺了挺后背从他身边走过,怕被这场景击碎脆弱的外壳,让那些软弱的东西倾刻流淌出来。
“谢谢……谢谢你给我说……说情。”他在后面继续说,“还有,那天我说的……狗屁话你别放在心上。”
伸在裤兜里的手用力掐住大腿,我才能不让身体晃动。回头,我没有迎向他的目光,只是盯着垂在腿边的手,“回家好好跟父母……还有小玲过日子,把这儿的一切都忘了吧。”
不论他是怎样想的,是怨恨之后的平和,还是阵痛之后的麻木,我只希望离开监狱,他对我对此地不再有任何记忆。
重新上班,我被安排到工会这样无比清闲的科室,也许对很多人来说算是不错的选择。
再次接到齐林的电话已经是一个星期后的事情。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结束了汇演,什么时候解散了队伍,监狱里后勤与一线的距离就这样大,只要愿意,彼此的那些人那些事几乎可以互不牵扯。只是在贺明走的那天,我站在办公室临街的窗边张望了许久,监狱通往市里的车辆穿流不息,他一定坐在其中的某一辆上,在监狱大门淡出视线的一刹那,他是不是会有片刻的回头?
齐林笑着问候我是不是将他已经忘到了九霄云外,说晚上请我喝酒,还没等我答应,那边也响起一阵忙音。
我没想到他会带我到从不曾进过的酒吧,见我拘束地在昏暗的灯光下东张西望,他笑笑,“别露怯啊,这儿可有我不少朋友。”
不时有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与他打着招呼,他大方地介绍说我是他的老师,弄得我只好不断地点头示意。
没过多久,他说:“等我一下。”便径直走到不断有人唱歌的台前拿起了话筒。
“各位,今天我唱首歌啊。哎哎哎,先都别自作多情,不是献给你们的,特意送给我的一位老师。”他说着伸出手掌指向我坐的位置。于是嘘声四起。
“啥时候还老师了?”
“小齐改邪归正,准备学点什么四书五经。”
齐林没顾上跟他们逗嘴,示意乐队开始。那是我挺熟悉的《朋友别哭》。
“有没有一扇窗能让你不绝望,看一看花花世界原来像梦一场……”
齐林夸张地做着谢幕的动作,在一片掌声中走下来。不得不承认青春帅气的他在这里很随兴很自在。
“怎么样,送给你的。”他一P股坐在我旁边,端起杯子一饮而尽。
我没有说话,不知说什么话。
“知道你就会这样。别担心,”他爽朗地看着我,“告诉你,我见你后就有种奇怪的感觉。要说你比我大,又腐朽无救又老态龙钟,可你那种全然与周围不同的气质禁不住想让人靠近。哎哎,先声明,我可不是……不是同志,虽然我身边有这样的朋友。特别是有一次回训练场看见你听贺明吹笛子,就很为你担心。嗨,没办法,还是走到了这一步。”
“过去的就别提了。”我轻轻说,将眼睛放在跳跃的灯光上。
“可是,我希望你快乐。”他忽然变得非常郑重,“我把你的想法告诉贺明了。这小子,一开始还和我打马虎,说听不懂我的话。后来算是承认了。”
齐林说,贺明听说我是因为小玲的关系才最后做出那样的选择,并且毅然决然地离开文艺队,足足沉默了半分钟,才吐出一句,“是不是再不来了?”从省城回来最后一天,贺明向他要了我的电话,说合适的时候会与我联系。
眼前有些迷蒙,我仿佛看到贺明呆呆伫立的身影和呆呆凝视的眼神。
那晚,我喝多了,说不清是因为彻底的了结还是莫名的希望。
下了一整天的雨,直到傍晚才晴开,夕阳红彤彤地照射着湿润的大地。
打开窗户,从外面飘来泥土与水气混合的清香,降落的雨滴仿佛从遥远的地方奔波而来,带着另一个季节的清爽,像是宣布某种更迭某种交替某种变幻。
与那个心形钥匙环放在一起的手机忽然嗡嗡作响,没有与往常不同,可心却呯呯跳个不停。
一缕阳光被晶亮的扣环反射进眼里,绚丽五彩,像极了天边的那道彩虹。
(全文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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